1949年初，为迎接新中国的诞生，中共中央决定在香港成立金融接管团，庄世平作为成员又担负起接管和保护中华人民共和国在港金融财产的神圣而又艰巨的使命。

 

一、推心置腹

港岛中环，作为香港这个国际金融中心的中心，世界上一百多家银行高度汇集，备受世人特别是经济界的瞩目。这里的每一次动荡，或一个信息，甚至一个电话，随时都可以牵动东西方各个角落的经济神经。白天里，她就像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一一各种风格的高楼大厦相拥挺拔，争奇斗艳；各种最新型最现代的轿车，穿梭不息，尽显异彩；各类超豪华装修的精品店珠宝店，比肩而立，诱人倾囊；各种肤色的豪贾富婆、阔少美女、冒险专家，都来到这里或斟盘下注，或一掷千金，或伺机圆梦……在这里拥有一块地盘，其身份的高贵自不待说，就是店堂里的侍应小姐，因为必须通晓外语会话，待遇要比其他角落的同行高出许多，脸上自然要多出几分光彩。只是，到了下午五点半后，客走人散，大亨们征服完世界又为晚上享受世界匆匆筹划去了，这里便显得格外静寂。而离这里仅一站路的湾仔和隔海的尖东，则华灯初放，各色夜生活场所刚刚进入早市，艺人骚客、夜莺歌女都正跃跃而动，为粉墨登台、抛笑换金、争宠博欢作着紧张的准备。

1949年9月28目，就在这日将西落、下班潮退去的时刻，庄世平匆匆地来到位于中环多爹利街的中国银行的办公楼里。

这是他近一个多月来第九次拜访中国银行香港分行郑铁如经理了。

郑铁如的办公室里，窗帘紧闭，显得有点闷热。他把庄世平请进屋里，才带着一丝欣喜地问道：

“庄先生又有什么新消息么？”

“你把我当成新闻发布官了！”

庄世平笑着应道，

“郑老大概已经从报纸电台上获悉，本月21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次全体会议在北平召开。宋庆龄、何香凝、陈嘉庚、郭沫若、马叙伦、章乃器、沈钧儒、章伯钧、蒋光鼐、蔡廷锴、司徒美堂、蚁美厚等海内外著名人士正和中共最高层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刘少奇、陈云等济济一堂，共商国事，相信不用多久，新中国的临时宪法就将面世，一个新时代就要开始了。”

“形势的转变实在出人意料。”

郑铁如感概说，

“想不到蒋介石挑起的这场内战，仅经历了三年多，就把他自己在大陆的命运葬送了。六百多万军队，美式装备加美钞，竟然输得这么惨！”

“这就叫得人心者得天下呀！”

庄世平恳切的目光望着郑铁如。

“大局已定，国家和人民期盼着中国银行在新的形势下作出新的贡献呀！”

“是呀，是时候了。”

郑铁如说着，语气中透出一股坚定的信念。

郑铁如出生于潮汕潮阳县，早年留美专修金融科系，又当过北京大学教授，对国际经济形势的分析特别是对国内经济发展的研究，都有其独到精辟的见地。由于他的才干，更由于他追求光明和进步，对国家大事敢于仗义执言，中国现代史上许多著名的人物如宋庆龄、何香凝、廖承志、郭沫若、马寅初、梅兰芳、章乃器、章汉夫等都与他有着友谊的交往。20年代后期他出任中国银行香港分行经理时，马上发现外汇业务大有可为，于是他在外汇市场上屡出胜招，使中国银行香港分行的业务一跃而进入香港银行业的前茅。由此获得“外汇专家”的美称，并成为中国银行界的口碑。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郑铁如曾被日军拘留，日军软硬兼施要挟引诱他出任伪职，但他坚决拒绝，不为所动，不仅表现出强烈的民族气节，更保护了中国银行在港的大批财富。后来，日军碍于他的名气和威望，又抓不到他的把柄，才将他放出。他高尚的品格。得到了人们由衷的赞扬。抗战胜利后，各地纷纷实行外汇管制，香港银行界的资金难以找到出路。郑铁如由于在素有“纺织城”之称的南通工作过，对纺织业有较深刻的了解，因此当上海各家纱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购得大批机器设备，但碍于内战而不知往何处办厂之际，经郑铁如指引并决定向他们放款，这些纱厂纷纷在港开创工厂。许多纱厂如“南海”、“伟纶”、“怡生”、“永生”等，都得到中行香港分行的巨额贷款。纱厂属新兴行业，利润丰厚，放款即可高枕无忧，郑铁如不仅支持了民族工业的发展，也使香港从此开辟了一条发展轻工业的渠道，改变了香港的经济结构。

读大学时，庄世平对郑铁如在经济上的建树已有了一定了解，怀有敬仰之情。来到香港之后，由于有业务关系，加上是同乡，自然有了来往。在经济预测，在外汇买卖业务上，郑铁如自然是老师，有理论又有实践，庄世平不时地虚心前往请教，可谓得益良多。郑老对这位勤奋好学、工作上颇有成就的小老乡，爱惜之情和褒扬之语也常常溢于言表。不过，自这一年5月开始，庄世平和上级指派的周康仁同志一道，频繁接触郑铁如，却负有更为神圣的历史使命——

1949年初，为迎接新中国的诞生，中共中央决定在香港成立金融接管团，庄世平作为成员又担负起接管和保护中华人民共和国在港金融财产的神圣而又艰巨的使命。5月中旬，他带来了首任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南汉宸3月份到天津传达的中共中央关于接管中国银行的方针和政策；国民党政府“四行”、“二局”、“一库”中，中国银行有其特殊性，即有商股，有海外机构，历史悠久。全国解放后，中国银行要建成面向海外的外汇专业银行。为此，中共中央原则上决定继续保留中国银行的原名义、原机构和原有员工，传达之后，庄世平试探性地问：“这样的方针政策，不知您老的看法如何？”郑铁如回答得相当稳重，显得字斟句酌：“这当然是很明智的。”第一次实质性的接触，郑铁如就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倾向性，这就为庄世平以后的工作打下了十分坚实的基础。

二、投向光明

 

 

自此以后，国内解放区接管中国银行的一个个消息，就由庄世平随时传达到郑铁如这里，推动着他早日下定投向新中国怀抱的决心——5月27日上海解放，解放军代表到达中国银行，受到员工们的热烈欢迎。28日，上海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陈毅、副主任粟裕签署命令，宣布接管、改组原中国银行总管理处。6月4日，由邓小平主持召开了重要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华东局书记饶漱石、华东局财办主任兼人民银行华东区行行长曾山、人民银行华东区行副行长陈穆和接管中国银行的军代表龚饮冰、冀朝鼎、詹武、项克方等。会上，邓小平再次传达了中共中央对中国银行机构、人员的方针，要求原封复业，稳步改造，尽快恢复营业，并宣布龚饮冰任总经理，冀朝鼎、詹武任副总经理，项克方任上海分行经理。5日，上海中国银行宣告复业。16日，总管理处致电海内外各分支机构，要求全体员工保护行产、卷宗、账册、统计资料等，坚持职守……共产党的英明政策，像一阵阵春风不时激动着郑铁如这位学贯中西、对金融工作有着独特才能、在国际金融界显有声誉的耿直多才的中国知识分子。

见郑铁如久久不开口，庄世平也只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按捺不住地问：

“不知您老有什么不方便出面的事情需要我去办？”

“这嘛——”

郑铁如微微一笑，慢慢说道：

“对6月16日总管理处的指示，我已要求全体员工对行产、卷宗、账册、统计资科等实行保护。员工也确实尽职尽守的。另外。行里的资金我早已购买了不动产，正筹建新行大厦，任谁也拿不走的。”

“这就好，这就好！”

庄世平应道，

“您老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尽管吩咐。”

他见郑铁如有了明确的表态已经很不错了。于是，便告辞了。

他们当然并不知道，再过两天——9月30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就要结束。而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将在北京举行。此时，大红灯笼已高挂天安门城楼，礼炮已上弹待发，接受检阅的解放军三军正进入最后的定型操练……

一个崭新的中国，马上就要出现在世人面前。

 

10月2日一早，激动了通宵的庄世平刚刚上班，郑铁如的电话就追到了——

“昨晚睡得着觉吗？”

“哪里睡得着！你呢？”

“一样，一样的！”郑铁如的声音溢满欣喜之情，“今晚一起干一杯吧？”

“好呀，什么地方?”

“老地方。”

庄世平和郑铁如在海外工作早就养成了十分谨慎的作风，许多事情绝不用文字记录或传送，电话里商讨问题也总是点到为止，意会为宜。更何况这是光明和黑暗交替的关键时刻，行动说话更要慎之又慎。

当晚，等到庄世平匆匆赶来，郑铁如果然在他办公室的茶几上，摆着烧鹅、叉烧肉和几样罐头。待关好门，他斟了茶，递一杯给了庄世平，说：

“本来应该去大酒店，但我想那地方不好说话，还是这样好。恕我不喝酒，只好以茶代酒了。来，先干一杯！”

“为谁干呢？”

庄世平故意问道。

“当然是为新中国，为中国人民啰！”

郑铁如爽朗地应道。

喝过茶后，两人终于落座，庄世平乘兴问道：

“您老主意已定了？”

“中国银行的一切，理该交给新的人民政府。”

郑铁如随即应道。顿了顿，又开口说，

“不过，我有个小小要求。”

“什么要求？”

郑铁如一下子变得谨慎了：

“中国银行在14个国家和地区有28个分支机构，是不是让谁先作个号召，我们香港分行一定追随其后呀！”

“您老这想法就差了！”

庄世平马上应道，

“新中国刚建立，正是您老为国为民建立新功之时。以您老的资历、才干、业绩，这‘第一’的英名非您莫属，理应当仁不让才是。”

“这——”郑铁如默然。

“其实，您老即将要做的，完全是继承和发扬中国银行的光荣传统。”

庄世平充满激情，仿佛要在烧红的炉膛里又加上一把火，加快加大郑铁如的决心。

“1912年，袁世凯的北洋政府为应付军费支出，弥补财政赤字，迫使中国银行不断增发钞票，受到中国银行的强烈抵制。1916年，又碍于经济困难，袁世凯下令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停止钞票和存款的兑付。此令一出，舆论哗然。当时中国银行上海分行坚决抗拒袁世凯的停兑令，宣布上海中国银行发行的钞票照常兑现。在上海中国银行的影响下，长江流域各分行也先后抵制停兑令，照常兑现各自发行的钞票。这不仅受到当时社会各界的赞许，提高了中国银行的信誉，也使上海分行的经理宋汉章、副经理张嘉璈声名大振，受到千万人的称颂。1917年，张嘉璈升任中国银行副总裁之后，作了一系列的改革，树立了纸币信用，限制军阀借款，保护了人民利益，再次树立了中国银行不畏强权、坚持正义的形象。还有，1926年国民革命军出师北伐，中国银行汉口、南昌、杭州等分支行秘密对北伐军提供资助；1928年后，中国银行带头发起成立‘国货产销协会”，支持农业及交通运输等部门，着力于改善国计民生的基础条件；30年代初，内战外患，天灾人祸不止，农业颓败，工商业萧条，加上美国提高银价，国内白银不断外流。中国银行带头降低利率，发放农贷。资金投向内地，同时提出整顿公债，阻止白银外流，为挽救民族经济作出了贡献，等等。这一桩桩光荣的事迹，构成了中国银行光辉的历史。如今，新中国已建立，中国共产党正为中国银行的光辉历史的延伸作出努力，其英明政策无不令人叹服。在历史上留下光荣的足迹，这也是中国银行海外分支机构的责任。您老过去都这样做了，如今更应该以香港中国银行的地位，率先起义。只要对国家、民族有利，其余的一切都是不在话下的，对么？”

庄世平说得满脸通红，口干舌燥，话匣子刚关上，就把杯里的茶水喝了个底朝天。

“想不到你是这样熟悉中行的历史。”郑铁如激动起来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我这就向有关方面报告。”庄世平激动万分，紧紧地握住郑铁如的手，“中国人民会记住您的，历史将永远留下您的英名。”

“你刚刚才说，只要对国家民族有利，其余的一切都不在话下的。怎么一下子就忘了！”

郑铁如欢悦地应道。

两人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翌日，庄世平就向有关部门报告了郑铁如追求光明和进步的决心。不久，周康仁及时地给郑铁如带来上级的八字指示：做好工作，等待时机。

1950年1月初，时机终于成熟，英国和英联邦国家政府相继宣布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周恩来总理签发了接收中国银行各海外机构令，总管理处立即通电海外各行，要求接受北京总管理处领导。郑铁如接到指示，率先响应，带领全体员工宣布接受北京总管理处领导。真是一呼百应，缅甸、印度、新加坡、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等国家的中国银行分支机构也随后致电，接受北京总管理处领导。伦敦中国银行经理夏屏方，曾置历史潮流于不顾，仍与台湾保持联系，迟迟不理会北京的指示。北京总管理处及时通知英国米兰银行全部冻结伦敦中国银行在该行的存款，伦敦中国银行副经理楼福卿同时联合起中国籍职员，对夏屏方的错误群起而攻之，终于迫使夏屏方改变了立场……

 

郑铁如在庄世平以及周康仁等的协助下，率领中国银行香港分行投身新中国怀抱的义举，成功地保护了中国人民在海外的财富，以及由此对中国银行海外分支机构的影响，无疑是新中国金融史上至为灿烂的一页。

香港中国银行投入新中国怀抱后，因不少华侨在该行中存有“法币”、“金圆券”等外、伪币，银行必须作出兑换补偿，同时还必须在侨汇上与国内有关部门进行沟通，庄世平出任香港中国银行副行长兼华侨服务部经理。

此后，在不同的时期，郑铁如、庄世平由国务院任命为中国银行的董事、常务董事。从50年代开始，两人更被推选为全国人大代表。

新的历史时期，为他们展开了更广阔的发挥才干的用武之地！

作者简介

作者近照

廖 琪，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长篇传记文学《庄世平传》连续出版发行九版，已出版《廖琪文集》等文学专著二十多种，曾获中国改革开放文学成就终生奖、首届全国优秀传记文学作品奖等多个奖项。书法作品已在北京、台北、澳门、广州等地展出过，还是广东作家书画院副院长。